
第二节 《鬼谷子》的理论依托
我们从上文可知,鬼谷子是在归纳总结“行人”故事,并将之理论化之后,才成就出《鬼谷子》纵横道术的。
鬼谷子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,换言之,鬼谷子在将行人故事理论化的过程中依于何托呢?
在下拟从三个角度推测《鬼谷子》道术在产生过程中的可能依托:
1.《鬼谷子》依托于“弈”之理
弈,今天我们称作围棋。
对弈即对局。在下拙作《战国纵横:鬼谷子的局》就是从对弈这个角度一览诸子百家风丰的。
在做此推测之前,我们先看一段故事:
草堂正厅,不知何时摆起一物,是一只棋案。苏、张颇觉诧异的是,棋案是金丝楠木做的,在秋日的光线下金光闪闪。棋案呈圆形,三足,像是一只鼎,刀工极其精致,圆形案面上刻着方形棋局,有纵横棋道各十九条。
棋案左右两侧各摆一个席位,鬼谷子在案前坐下,指着两个席位道:“坐吧。”
苏秦、张仪左右坐下,盯住棋盘。显然,这只棋盘与他们平日所弈的完全不同。他们平时弈的是方盘,纵横只有十一条。
盘上空无一子。
鬼谷子拿出两盒棋子,一盒黑子,一盒白子。
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,白子推给张仪,正襟,敛神:“执棋。”
苏秦、张仪相视一眼,各执一枚棋子。
“苏秦,张仪,”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,“天下犹如棋局,治天下犹如弈棋。棋局在此,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,可以开局了!”
苏秦、张仪互望一眼,谁也没有动手。
“弈吧。你们谁先落子?”鬼谷子盯住二人。
苏秦、张仪再度相视,谁也不肯先落。
显而易见,在这样一个时辰,先生摆出这样一个棋案,不会是让他们对弈的。
苏秦拱手道:“弟子愚昧,此局该如何弈,请先生指点。”
“棋如天下,治天下亦即弈天下。”鬼谷子看向棋局,“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,如何落子,如何定势,如何谋篇布局,如何攻防,如何收官,种种方术,为师就不讲了。为师想讲的是,何为棋,何为弈棋之道。”
果然,先生是有话要说。
二人四目圆睁。
“何为棋?棋为易,为时空之变数。相传,伏羲氏观物取象,制八卦。文王演之,卦中生卦,得六十四卦。鉴于卦象繁杂,卦理深奥,文王依据卦义,比照河图、洛书,参阅时空变化,制棋喻之,教人娱棋明易。”鬼谷子指向棋案,“这只棋案是多年前老朽综文王所述,法古人所传,据时空变数,特别设计的。”
此棋案竟是先生亲手所创,苏秦、张仪俱是惊讶。
“请看此局,”鬼谷子指向棋局,侃侃言道,“外圆内方,法乾坤也;三足承鼎,法神器也。万物之数,从一而起。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,一为棋局之主,据天元之位,运动四方。三百六十,象周天之数;分而为四,以法四隅;隅各九十路,象季之日数;外周七十二路,法周天之候。棋子三百六十,黑白相半,法阴阳。局方而静,棋圆而动,动静相适。由是观之,棋之道,法天象地,沟通天地人,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。”
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,倒是苏秦、张仪未曾想过的。分离在即,先生临别赠言,更非寻常教诲可比,二人愈加虔敬,全神贯注听解。
“弈棋之道,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,你们可比照参悟。棋局纵横有道,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。棋局变幻莫测,自古迄今未有同局,喻时势瞬息万变,治世唯有随机应变,顺势利导,不可墨守成规。弈棋离不开棋子,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枚棋子,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,只有置于局中,才会生动,才会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。若是一子落错,轻则失地损兵,重则全局皆输,是以任何落子,必谋定而后动。”
《鬼谷子的局》第049章
这段故事的上下文是,鬼谷子的两大弟子,苏秦、张仪在鬼谷修艺五年,因与师姐玉蝉儿的感情冲突而双双出山。
出山之前,鬼谷子为二人摆出他参悟文王《易》理而研制的围棋。
在《鬼谷子的局》里,在下将先秦围棋(9道、11道或13道)的发明者定给了周文王,而将现代围棋(19道)的发明者定给了鬼谷子。与此同时,在下还让鬼谷子研制了一副新式围棋,亦即《鬼谷子的局》新版封面上的金丝楠木三足圆鼎状棋盘。
当然,这个棋盘的实际研发者不是鬼谷子,而是在下本人,寒川子。之所以将这桩功劳强行安放在鬼谷子头上,一是文学需要,二是鬼谷子般配。
在这段文字里,在下借鬼谷子之口讲了弈之理,即弈之出处、法象、义理等等,在本书的第十章“家国天下,不过一局纵横棋”里,在下会有更详尽的解读,此处不作赘述。在下拟简要补充的是,纵横术与弈的基本对应关系。
对弈的棋道从一开始就是横与竖的相互交叉,是网格结构。这个结构从何处来?从阡陌而来。
何为阡陌呢?
《史记·秦本纪》载:“(商鞅)为田开阡陌。”
司马贞在《索隐》中援引《风俗通》:“南北曰阡,东西曰陌。河东以东西为阡,南北为陌。”
汉贾谊在《过秦论》中写道:“(陈涉)蹑足行伍之间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将数百之众,转而攻秦。”
由上述援引可知,阡陌就是道路,而“行人”是要走在道路上的。“行人”与“阡陌”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由井田到阡陌,由阡陌到棋盘,这是第一种联想;由劳作者到行人,再由行人到弈子,这是第二种联想。鬼谷子在归纳“行人”的践行时,显然同时产生了这两种联想,并在《鬼谷子》一书中两次提出纵横概念。
第一次是在《飞箝》篇中:
用之于人,则空往而实来,缀而不失,以究其辞。可箝而纵,可箝而横,可引而东,可引而西,可引而南,可引而北,可引而反,可引而覆。
第二次是在《忤合》篇中:
古之善背向者,乃协四海,包诸侯,忤合之地而化转之,然后求合……非至圣达奥,不能御世;非劳心苦思,不能原事;不悉心见情,不能成名;材质不惠,不能用兵;忠实无真,不能知人。故忤合之道,己必自度材能知睿,量长短远近孰不如,乃可以进,乃可以退,乃可以纵,乃可以横。
在第一段中,“纵”是指上下之竖,“横”是指左右之横,纵、横均指方位,是空间概念,说的是,一旦受到“箝”制,就会被人朝东、南、西、北任何方位随意驱使。
在第二段中,“纵”、“横”与“进”、“退”结合使用,以解释“忤合”之术,要求使用忤合之术者先掂量自己,度“己”之“材能知睿”,量“己”之“长短远近”,然后才能决定是否“忤合”,也就是在君主面前是进是退,是纵是横。在这儿,“纵”与“横”表面上指的是方位,实际则指“远近”与“背反”,即在“跟从”君主与“背离”君主之间做出自由选择。
鬼谷子两次使用“纵”“横”二字,意义却有不同,一次指方位,一次指选择。一次实指,一次虚指。由实到虚,正是鬼谷子道术的理论提炼过程。
除“纵”与“横”的棋路表象之外,鬼谷子的纵横之术也无一不与对弈之理相通,关于这个在下将在本书的第十章里详细阐述。
2.《鬼谷子》依托于《易》之理
请看下面一段系辞:
易有圣人之道四焉:以言者尚其辞,以动者尚其变,以制器者尚其象,以卜筮者尚其占。……参伍以变,错综其数,通其变,遂成天下之文;极其数,遂定天下之象;非天下之至变,其孰与于此?
《系辞上》第十章
这段系辞讲的是《易》与圣人之道在四个方面有相合之处,其一是辞,其二是变,其三是象,其四是占。
这四个方面也即《易》适用于“圣人”的四种功能。我们需要注意的是,这四种功能,辞、变、象、占,无一不与《鬼谷子》一书的宗旨相关。尤其是前面两种,辞与变。
我们知道,《鬼谷子》是口舌之学,重在言与不言。言则有辞,辞则有变,变以象比,决中有占。
换言之,我们可以这般理解,“以言者尚其辞”讲的是,以口舌之学取胜者崇尚的是《易》辞的功能。纵横术为口舌之学,纵横家无不以口舌取胜,而口舌的功能是言与不言,如果言,就要重视《易》之辞。
易者,变也。变者,化也。易学也可称为变化之学。纵横家在施展口舌之术(言)时,面对的局势瞬息万变,随机应变可以说是纵横家的看家本领。“以动者尚其变”讲的就是这个过程。在《鬼谷子》这儿,“动者”即言者,即纵横家,“尚其变”即崇尚变化,即随机应变,如《忤合》篇所述:
凡趋合倍反,计有适合,化转环属,各有形势,反覆相求,因事为制。是以圣人居天地之间,立身、御世、施教、扬声、明名也,必因事物之会,观天时之宜,因知所多所少,以此先知之,与之转化。世无常贵,事无常师。圣人无常与,无不与;无所听,无不听。
《忤合第六》
再看《鬼谷子》的另一段摘句:
言有象,事有比,其有象比,以观其次。象者象其事,比者比其辞也。……以象动之,以报其心,见其情,随而牧之。已反往,彼覆来,言有象比,因而定基。重之袭之,反之覆之,万事不失其辞。圣人所诱愚智,事皆不疑。故善反听者,乃变鬼神以得其情。其变当也,而牧之审也。牧之不审,得情不明,得情不明,定基不审。变象比,必有反辞,以还听之。欲闻其声反默,欲张反敛,欲高反下,欲取反与。欲开情者,象而比之,以牧其辞。
《反应第二》
在这段摘句里,《鬼谷子》一而再地申述“象”与“比”,这是在反复强调《易》的第三种功能,“象”。“欲开情者,象而比之,以牧其辞”,这才是纵横术的要点。
想想也是,面对要说服的甲方,却不知甲方心中所想,怎么办呢?“开其情”。开其情就是使用“钓术”,即用钓鱼的方式,将对方的心中所想从对方的口中钓出来。
又怎么来“开其情”呢?“象而比之”,用“象”。什么是“象”呢?他物。何为他物?就是与当下之事貌似无关却有关的事与物,在修辞学中可称比喻(暗喻,明喻)等,《诗经》里有比、兴之法。此所谓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。
用“象”“比”的目的是什么呢?是“牧其辞”。“牧”是放牧,是统领畜群,在这儿就是统领言辞,是施展钓术。
换言之,对方心里之“情”如鱼,“象”是铒,“比”是钓,“象而比之”就是将铒穿在钩上,钓呀钓呀钓呀。此象不成换它象,不愁“情”这条鱼不上钩。一旦上钩,自然就被钓出口,纵横者也就“得其情”了。
得“情”是为筹谋,筹谋是为决断,决断需要权衡利与弊。
然而,如果利与弊均等、难以权衡怎么办呢?这是《易》与君子之道相合的第四种功能,占,一如《鬼谷子》的《决》篇所述:
故夫决情定疑,万事之基,以正治乱,决成败,难为者,故先王乃用蓍龟者,以自决也。
《决第十一》
需要“决”的无不是“疑”,否则,不需要“决”。疑者,难也。决疑就是决难。怎么决难呢?占卜。
占卜就是听天意,自己难以决断之时,让天来断。
《鬼谷子》取法于《易》之理的不只是四种功能,更多的是《易》对“道”的解读与化用。
《易辞》中说:
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
(系辞上)
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,以体天地之撰,以通神明之德。(系辞下)
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,发挥于刚柔而生爻,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,穷理尽性以至于命。
《易经·说卦传》第一章
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
《易经·说卦传》第二章
由上述引文可知,圣人作《易》,蓍为幽赞于神明,数为参天两地,卦为观变于阴阳,爻为发挥于刚柔,义为和顺于道德,命为穷理尽性。蓍、数、卦、爻、义、命六者,被称为《易》的六大体系或功用,而这六者,无不与《鬼谷子》的理论体系相契合。
圣人作《易》,为的是“顺性命之理”。“性命”在此指的是性与命,是宇宙万物,是天,是地,是人。“性命之理”就是天、地、人之理。怎么“顺”呢?立“道”。以“阴与阳”立天之道,以“柔与刚”立地道,以“仁与义”立人之道。
至于《易》中所讲的“一阴”与“一阳”,则为整部《鬼谷子》的立论基础。
无论是六大体系,是一阴一阳,还是性命之理,都可在《鬼谷子》一书里寻到表述,得到体现。我们完全可以说,《鬼谷子》是翻版的《易》,是《易》在口舌之学的具体运用。譬如:
捭阖者,天地之道。捭阖者,以变动阴阳,四时开闭以化万物。纵横、反出、反复、反忤,必由此矣。捭阖者,道之大化,说之变也,必豫审其变化。口者,心之门户也;心者,神之主也。志意、喜欲、思虑、智谋,皆由门户出入。故关之以捭阖,制之以出入。
捭阖之道,以阴阳试之。故与阳言者,依崇高;与阴言者,依卑小。以下求小,以高求大。
阳动而行,阴止而藏,阳动而出,阴隐而入。阳还终阴,阴极反阳。以阳动者,德相生也;以阴静者,形相成也。以阳求阴,苞以德也;以阴结阳,施以力也。阴阳相求,由捭阖也。
上面所引三段文字,皆摘录自《鬼谷子》一书的《捭阖第一》。有关引文,在下将在后面的章句解读里详细解释,此处不再赘述。
《捭阖》篇是《鬼谷子》《捭阖》系六篇的总纲,也是《揣》系五篇的总纲,因为《揣》系五篇是对《捭阖》系六篇的践行与化用。
所谓“捭阖之道”,其实就是“阳阴之道”的鬼谷子式表述:
捭之者,开也,言也,阳也;阖之者,闭也,默也,阴也。阴阳其和,终始其义。故言长生、安乐、富贵、尊荣、显名、爱好、财利、得意、喜欲,为“阳”,曰始。故言死亡、忧患、贫贱、苦辱、弃损、亡利、失意、有害、刑戮、诛罚,为“阴”,曰终。诸言法阳之类者,皆曰始,言善以始其事。诸言法阴之类者,皆曰终,言恶以终其谋。
从上述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,阳与阴,就是捭与阖,就是言与不言,就是言好与言不好,就是言善与言恶,就是言生与言死,就是言始与言终。
由“阴与阳”所化生出来的种种“道之理”,均被鬼谷子安置于“捭阖之道”这个总纲之下,在《鬼谷子》的其他各篇里得到具体的呈现,详细例证,在下就不一一例举了。
3.《鬼谷子》依托于道之理
老子所著的《老子》又名《道德经》,顾名思义,是讲道与德的。
德为道之化,也即德是道的体现。
什么是道呢?
在《易》中,一阴一阳谓之道。但这句话出自《易》中的《系辞》,是后世学者追加的。换言之,原初的《易》中没有道,只有阴阳。
道是老子发现的。
在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,老子述道: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逝曰远。远曰反。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在这一段陈述中,《老子》言简意赅地定义了“道”,同时解释了道与天、地、人三者之间的关系。
何为“道”呢?“道”是“物”,“有物浑成,先天地生”。道的属性是“独立”与“周行”,道的身份是“天地母”。道独立于天、地、人三者之外,与天、地、人共同构成“域中”的“四大”。
在“域中”的“四大”关系中,人最卑微,“人法地”,也即人须以地为法,顺从地,受地约束。地以天为法,顺从天,受天约束。天呢,须以道为法。道法谁呢?道法自然,也就是说,道“法”它自己。
“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”一句明确地告诉我们,“道”这个东西是老子率先提出来的。在老子之前,“道”不是“四大”之一,“道”是“人在途中”。
这个解释可见于《说文》:“所行,道也。从辵从首。一达谓之道。”
《郑岗训字》的记载是,“人于路上,行也,不失其道。道从首从三从止,首为起始,行有起止,一止行二,二止行三,三生万物。”

无论如何,在老子之前,道就是人在走路。若按《郑岗训字》所解,“道从首从三从止”,即人从“首”(出发地)始走,走完一程后止,始走第二程,走完后再止,始走第三程,走完之后又止,抵达目的地。从出发地行走“三止”后抵达目的地即为道。
“三”不是具体的数字,代表“多”。换言之,“道”就是从出发地开始走,走完多程之后抵达目的地。《说文》的解法是“一达”为“道”,也即由头走到尾,由出发地走到目的地。
在《老子》一书里,老子将他所看到,或更确切地说是感受到的那个“恍兮忽兮”的东西,“字之曰道”。至于老子为什么“字之曰道”,而没有“字之”其他东西呢,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了。
若是一定要个解释,在下所勉强想到的一种可能是,“道”字的其中一个涵义或与老子所感受到的东西较为接近。这个涵义是“行”,也就是“人在路上”。《易》曰,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,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,老子或想用人“之行”来比喻那个先天地而生的浑成之物“之行健”,以方便读者更好地理解。
在为其所发现的“浑成之物”起名为“道”之后,老子就在《老子》一书里反复阐述他的发现,归纳出如下四个特性:一是阴阳,二是刚柔,三是动静,四是有为与无为。
《老子》归纳出来的道的四个特性,无一不被鬼谷子化用在他的纵横理论体系之中,下面我们逐一述及:
甲.阴阳
关于阴阳,我们在《易》之理中已经有所述及,这儿只是引证一下: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,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
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
这句话看似简单,实则阐述了老子的宇宙生成模式。
“道生一”,指的是先天地而生的“混成”之物“道”诞生出元气,元为一,元气为一气。“一生二”,指的是元气分生出阴阳二气。“二生三”,指的是阴阳二气相冲,产生和气,和气与阴阳二气合并构成三。“三生万物”,指的是天地万物均由上述三气产生。
正因于此,天地万物无不“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。“负”为背负,“抱”为拥抱,万物负阴而抱阳,其逻辑是,万物之中,无不包含三种气,阴气与阳气。阴气背负,在上,阳气拥抱,在下。阴气浊而下沉,阳气轻而上升,一沉一升,形成对冲,对冲所生之气,是为和气。换言之,气不和,万物不生。
《老子》的阴阳道论极大地影响了鬼谷子。《鬼谷子》一书,由头至尾,反三覆四地陈述这个观点:
捭阖之道,以阴阳试之。
《捭阖第一》
观阴阳之捭阖以命物,知存亡之门户,筹策万类之终始。
《捭阖第一》
捭阖者,以变动阴阳,四时开闭以化万物,纵横、反出、反复、反忤,必由此矣。
《捭阖第一》
阴阳其和,终始其义。故言长生、安乐、富贵、尊荣、显名、爱好、财利、得意、喜欲,为“阳”,曰始。故言死亡、忧患、贫贱、苦辱、弃损、亡利、失意、有害、刑戮、诛罚,为“阴”,曰终。诸言法阳之类者,皆曰始,言善以始其事。诸言法阴之类者,皆曰终,言恶以终其谋。
《捭阖第一》
捭阖之道,以阴阳试之。故与阳言者,依崇高;与阴言者,依卑小。以下求小,以高求大。
《捭阖第一》
益损、去就、倍反,皆以阴阳御其事。阳动而行,阴止而藏,阳动而出,阴隐而入。阳还终阴,阴极反阳。以阳动者,德相生也;以阴静者,形相成也。以阳求阴,苞以德也;以阴结阳,施以力也。阴阳相求,由捭阖也。
《捭阖第一》
需要注意的是,在阴阳关系中,老子崇尚的是阴,主张“负阴而抱阳”。鬼谷子亦然,强调谋略一定要阴。
圣人谋之于阴,故曰神;成之于阳,故曰明。
《摩第八》
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,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。既用,见可,否择事而为之,所以自为也;见不可,择事而为之,所以为人也。故先王之道阴。言有之曰:天地之化,在高与深,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。
《谋第十》
在上述引文中,鬼谷子煞费苦心,反复强调阴与阳在纵横道术中的作用,尤其是阴,生怕我们有所疏忽。关于引文的文本意义,在下将在后面的篇章里作具体解读。
乙.刚柔
“刚”与“柔”是《老子》道学体系里的第二个特性。在刚与柔的关系中,老子尚的是柔,认为柔弱胜刚强。
上善若水。
《道德经》第八章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,以其无而易之。
《道德经》第七十八章
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。
《道德经》第四十三章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坚强。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是以兵强则不胜,木强则兵。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。
《道德经》第七十六章
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(tè),复归于无极。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
《道德经》第二十八章
在上面几例中,老子反复强调柔胜刚的观点,认为“坚强者”是“死之徒”,“兵强则不胜,木强则兵(折)”。
最后一例中的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、“知其白,守其黑”、“知其荣,守其辱”堪称是老子式处事哲学的范例,其目标是“复归于婴儿”,“复归于无极”,“复归于朴”。“婴儿”、“无极”与“朴”,则是守雌、守黑与守辱的必然结果。
《鬼谷子》一书通册承继了老子的这个观点,这是由其成书的目的所决定的。
如前所述,《鬼谷子》是对春秋行者出使行为的理论总结,以使其适应越来越复杂的列国形势。无论是出言方还是受言方,于传言的行者来说都是强者。作为弱势一方,行者的言语稍有不慎,轻则两国关系失和,重则引发国际战争,甚至危及行者自身的性命。
作为指导行者言辞行为的道术大成,《鬼谷子》充分消化了《老子》的刚柔观点,将老子的柔弱胜刚强发挥到极至,渗透在每一个细节。此前述及的《鬼谷子》阴谋论,强调的就是圣人谋于阴的重要性。阴与柔是相通的,阴即柔,柔是阴的属性;阳与刚是相通的,阳即刚,刚是阳的属性。
譬如捭阖诸术,在捭阖术中,“阖”比“捭”更重要。阖即默,默即不言,许多时候无声胜有声,话多反而坏事。默的过程不是死寂,而是倾听对方心声。
若对方也默,则应适时使用钓术,钓出对方的内心。钓术即反应术。在使用内揵术时,柔是成功的关键。飞箝术是为夸奖对方,张大对方的优长,而要做到这一点,只有用柔功。使用揣术也需柔和,摩术则将柔发扬到极至。由权术到谋术,刚皆不可用,若用,也是打配合,主力必须是柔。
换言之,游说者必须以己方之柔,克对方(被游说者)之刚,而不是相反。若是相反,则得其反,结局只能是铩羽而归。
在下列引文中,《鬼谷子》详细解释了柔术的使用及重要性:
若蚨母之从子也,出无间,入无朕,独往独来,莫之能止。内者,进说辞也;揵者,揵所谋也。欲说者,务隐度;计事者,务循顺。阴虑可否,明言得失,以御其志。
《内揵》第三
使用柔术,如“蚨母之从子”。蚨是一种蜘蛛,穴居,子在穴中,穴顶有盖,但此盖于蚨母却毫无阻碍,出入随意且无碍。“欲说者,务隐度;计事者,务循顺”,“隐度”为阴,阴则柔。“循顺”为顺,顺则从。而“从”与“顺”,无不是柔术。
摩者,揣之术也。内符者,揣之主也。用之有道,其道必隐。微摩之,以其所欲,测而探之,内符必应。其所应也,必有为之。故微而去之,是谓塞窌、匿端、隐貌、逃情,而人不知,故能成其事而无患。摩之在此,符应在彼,从而用之,事无不可。
《摩》第八
使用摩术,“其道必隐”,需要“微摩之”,“测而探之”,更需要“微而去之”,做到“人不知”。“隐”、“微摩”、“测而探”,用词生动形象,无不是摩术的关节点,反复强调的是柔功。
丙.动静
《老子》道学体系的第三个特性是动与静。在动与静这对关系中,老子强调以静制动,详加下述几例:
致虚极,守静笃(dǔ),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是谓复命。
【第十六章】
重为轻根,静为躁君。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。奈何万乘之主,而以身轻天下。轻则失根,躁则失君。
第二十六章
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。大盈若冲,其用不穷。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辩若讷。静胜躁,寒胜热。清静为天下正。
第四十五章
在第一例中,老子认为,虚须极,静须笃,只要达到虚极与静笃状态,即可观复万物并作,因为万物之动虽然繁杂,却各有各的本根,这个本根就是静。万物运作,动静相宜,但主宰万物运作的是静,因为静是其本性,也就是本根。
第二例是从另一个角度强调静与动,稍有不同的是,老子改“动”为“躁”,同时举出万物的另一对属性,轻与重。轻者躁,重者静。在这两对矛盾中,老子主张静主宰躁,重约束轻,寒胜过热,并由此引出人君之愚,“以身轻天下”,也即看重己身,轻视天下,其结果是,轻则失根,躁则失君。
在第三例中,老子引入更多的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,提出“大成若缺”,“大盈若冲”,“大直若屈”,“大巧若拙”,“大辩若讷”等主张,认为“静胜躁,寒胜热。清静为天下正”。重则阴,阴则寒,寒则冷,冷则静,反之,轻则阳,阳则热,热则躁,躁则动,因而,我们只有保持静,才能守住正。
老子的以静制动主张也被完整地贯彻在《鬼谷子》的理论体系中。
请看下面引证:
动静虚实之理,不合于今,反古而求之。事有反而得覆者,圣人之意也,不可不察。人言者,动也;已默者,静也。因其言,听其辞。言有不合者,反而求之,其应必出。
《反应》第二
古之善用天下者,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。量权不审,不知强弱轻重之称;揣情不审,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。
《揣》第七
其摩者,有以平,有以正,有以喜,有以怒,有以名,有以行,有以廉,有以信,有以利,有以卑。平者,静也;正者,宜也;喜者,悦也;怒者,动也;名者,发也;行者,成也。廉者,洁也;信者,期也;利者,求也;卑者,谄也。故圣人所以独用者,众人皆有之。然无成功者,其用之非也。
《摩》第八
安徐正静,其被节无不肉。善与而不静,虚心平意以待倾损。
《符言》第十二
实意者,气之虑也。心欲安静,虑欲深远。心安静则神策生,虑深远则计谋成。
《阴符本经七术》之《实意法螣蛇》
在第一例中,“人言为动,己默为静”。在与对手交流时,鬼谷子设定的策略是“因其言,听其辞”,让对方“动”起来,自己保持“静”默,只在“言有不合”时,己方才“反而求之”,从而钓出对方隐情。
第二例中的“动静”为“隐匿变化”的内在表现过程,内涵仍是言与默。第三例中,“动”与“静”有所变化,与其他手法共同构成“摩”的技术手段,“静”为平,“动”为怒,即要求“摩者”善于运用“动”与“静”的手段,根据自己的需要,或使对方“平静”,或使对方“怒动”。
在第四例中,《鬼谷子》强调,“安徐正静”是“主位”者的基本素质,这儿的安、徐、正、静是四种内在状态,静为沉静,沉定或冷静。“主位”者沉静且“善与(放纵对手)”,客位者就“不静”了,自然也就被牵着走了。在这儿,鬼谷子再次强调“静”的力量,只有“静”才能遏制“动”。
最后一例指出谋略的根源在于谋略者内心的“安静”。心只有安定,才能生出“神策”。
丁.有为与无为
《老子》道学体系的最后一个特性是有为与无为。与前面几对关系一样,在这对矛盾关系中,老子强调“无为”胜“有为”。在《老子》一书里,处处可见“无为”理念,“无为而治”可以说是老子处理人际关系的一道万能灵符:
不尚贤,使民不争。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。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;常使民无知,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
《道德经》第三章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居,善地;心,善渊;与,善仁;言,善信;正,善治;事,善能;动,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
《道德经》第八章
不自见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长;夫惟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《道德经》第二十二章
上德不德是以有德,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,下德无为而有以为。上仁为之而无以为,上义为之而无以为。上礼为之而莫之以应,则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后德。失德而后仁。失仁而后义。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而乱之首。
《道德经》第三十八章
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哉?天下多忌讳,而民弥叛;民多利器,国家滋昏;人多知而奇物滋起;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。故圣人云:我无为,而民自化;我好静,而民自正;我无事,而民自富;我无欲,而民自朴。
《道德经》第五十七章
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。大小多少,报怨以德。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。天下难事必作于易。天下大事必作于细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夫轻诺必寡信。多易必多难。是以圣人犹难之,故终无难矣。
《道德经》第六十三章
天之道利而不害,圣人之道为而不争。
《道德经》第八十一章
需要注明的是,“无为而治”是老子对统治者说的,不是对普通百姓说的。
“无为而治”不是什么也不做,而是不妄为,不过多干预民众生活,是顺势而为,是“为”所“无为”,是顺从民意,不与民争。
老子的原话是,“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”,就是以“无为”去“为”,或“为”于“无为”,因为这是道之理,因为“道法自然”,自然是“无为”的。
关键是,怎么去“为”于“无为”呢?
老子给出的策略是从“我(君主)”做起,“我无为,而民自化;我好静,而民自正;我无事,而民自富;我无欲,而民自朴”。在老子看来,只要做到“无为”,就能“无不为”。
换个今天的术语,“无为”就是“不折腾”。
怎么做到“无为”呢?老子给出具体的方略,“报怨以德。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”,强调“天下难事必作于易,天下大事必作于细”,换言之,防患于未然,为之于未有,治之于未乱。
在这里,“必作”即是“有为”。
老子要求君王,不要违逆“道”的自然之性,不要过分强调“德”,因为“上德”是“不德”的,如果强调“德”,就不是上德了。
老子通过下面几句,“上德无为而无以为,下德无为而有以为;上仁为之而无以为,上义为之而无以为”,为“上德”、“下德”、“上仁”、“上义”划定了界限,这个界限就是“为”与“无为”。
“上德”之所以为“上德”,在于它“无为”于“无以为”,即顺应自然,无意“为之”。“下德”之所以为“下德”,在于它“无为”于“有以为”,就是顺应自然,有意“为之”,也即为实现“无为”而穷心竭虑地去为。
“上仁”与“上义”也是这般,“有为”于“无以为”,也就是为了实现“无为”而去“有为”。
在这个逻辑下,老子得出如下论断,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而乱之首”,并由此认为,治国之道在于“小国寡民”,而圣人之治在于“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”,在于“使民无知,无欲”,在于使“智者不敢为”,从而“为”于“无为”,达到“无不治”的终极目标。
一如前述,老子的“无为”观念再次被鬼谷子娴熟地运用于纵横道术中,成为左右纵横道术的砝码。诸如:
已欲平静以听其辞,察其事,论万物,别雄雌。虽非其事,见微知类。若探人而居其内,量其能射其意,符应不失,如螣蛇之所指,若羿之引矢。
捭阖第一
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,审察其所先后,度权量能,校其伎巧短长。夫贤不肖、智愚、勇怯有差,乃可捭,乃可阖;乃可进,乃可退;乃可贱,乃可贵,无为以牧之。
《捭阖》第一
欲闻其声反默,欲张反敛,欲高反下,欲取反与。
反应第二
世无可抵,则深隐而待时;时有可抵,则为之谋。此道可以上合,可以检下。能因能循,为天地守神。
抵巇第四
圣人谋之于阴,故曰神;成之于阳,故曰明。所谓主事日成者,积德也;而民安之不知其所以利;积善也,民道之不知其所以然,而天下比之神明也。主兵日胜者,常战于不争不费,而民不知所以服,不知所以畏,而天下比之神明。
摩篇第八
故无目者,不可以示以五色;无耳者,不可告以五音。故不可以往者,无所开之也;不可以来者,无所受之也。物有不通者,圣人故不事也。古人有言曰:口可以食,不可以言。言者,有讳忌也;众口烁金,言有曲故也。
权篇第九
无以人之所不欲而强之于人,无以人之所不知而教之于人。人之有好也,学而顺之;人之有恶也,避而讳之。故阴道而阳取之。
谋篇第十
诸如此类的例子,在《鬼谷子》一书中还有很多。在这些例句中,鬼谷子反三覆四强调的,正是“无为”与“有为”概念在纵横道术中的具体展现。在这儿,“无为”是顺应,是默,是静,是隐,“有为”是与之相反的概念,是出击,是言,是动,是现。
鬼谷子认为,“圣人一守司其门户”,这个“一”就是“无为”。在施展纵横术时,只要守住“一”,做到“无为”,就可“牧之”,从而做到“乃可捭,乃可阖;乃可进,乃可退;乃可贱,乃可贵”,无往而不胜。
鬼谷子还认为,“无为”在用于兵道时,“主兵日胜者”,也就是战无不胜者,往往是“战于不争不费”,而被征服者,也即归服之“民”,甚至“不知所以服,不知所以畏”。“战于不争不费”与《孙子兵法》中的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皆是上上之策。
那么,在行施捭阖道术时,何时“为”,何时“无为”呢?
鬼谷子设定的条件是,“无目者,不可以示以五色;无耳者,不可告以五音”,强调“口可以食,不可以言”,因为“言”是“有忌讳的”。而要做到言有忌讳,就要做到“无以人之所不欲而强之于人,无以人之所不知而教之于人”,也就是说,不要强人之所难,教人之所不知。
而要做到这一步,实在是太难了。